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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超:水神信仰在景德镇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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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简介:许 超南京大学考古学博士,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研究员,泗王庙遗迹考古发掘项目领队。

主持人:郑 鹏景德镇市委宣传部原副部长 、二级巡视员、高级工程师

本期节目导言:本次对谈聚焦于景德镇核心地带的泗王庙,它是景德镇昌江水运的历史见证者。这座在文献中记载建立于明代的建筑里供奉着水神杨泗将军,对杨泗将军的崇拜起源于两湖地区,却在景德镇落地生根。同时在考古发掘中,发现了泗王庙复杂的建筑结构和丰富的历史层次。每一层遗迹的发现,都是在揭示一段尘封的昌江水运历史。

弄子里的景德镇 |   许超

水神信仰在景德镇落地生根

(文字实录,有删减)

Q1郑鹏:

您是考古学博士,也是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研究员,当您第一次参与景德镇的考古项目,尤其是这次担任泗王庙遗址考古领队时,有什么样的感受?

许超:

此前,我们对景德镇的认知主要是这里瓷器非常著名,是古代瓷业生产的一个中心。泗王庙是第一次听说,所以当我接到这个任务之后,首先就是赶到实地,尽快熟悉泗王庙的具体情况,以及做背景资料的收集工作。

我之前做的考古工作,也是以城市考古居多,泗王庙位于景德镇城区内,是城市考古中常见的工作对象。不管它的历史背景怎样,在对其进行考古发掘与处理时,我们都能对它接下来可能遇到的情况有所预期。

泗王庙遗址现场图 图源:故宫博物院院刊

Q2郑鹏:

您是景德镇泗王庙遗址的考古项目负责人,很多景德镇人都很关心这次考古的情况。但是很多人对泗王庙不熟悉,因为它在1973年曾改名,由原先的“泗王庙”更名为“四旺里”。泗王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建筑?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关于这个主神有什么传说?

许超:

泗王庙处在比较狭隘的一个环境中,可能很多人不在意。它供奉的主要是一个水神——杨泗将军。关于杨泗将军的起源,学界存在着多种不同观点,但是现在一般研究认为它起源于两湖地区,长江中游一带。随着水运的发展,水运工人可能将这一信仰带往各地,在传播过程中,信仰与当地文化相融合,有一个“在地化”的过程。比如,传播到陕西,可能会加入陕西的文化元素;同样,传播到江西,可能会吸纳江西的文化元素。因此,不同地区对于杨泗将军的信仰表现,包括主神形象等方面都不太一样,尚未形成统一标准。它是一个区域性的信仰,主要还是流行在长江中游地区。

Q3郑鹏: 

这次考古发掘是在“景德镇瓷业遗产考古计划”框架之下启动的,景德镇的瓷业遗址有很多,为什么要把泗王庙遗址纳入瓷业遗产体系?它与景德镇瓷业有什么关联?

许超:

它供奉的主神是杨泗将军,这是一位与水运行业密切相关的水神。在景德镇瓷器外销的过程中,水运也是最重要的运输方式,通过借助昌江水运出去。

杨泗将军作为水神的信仰,有利于凝结不同的运输人群。

起源于两湖地区的杨泗将军信仰,落地生根在景德镇,也反映了景德镇海纳百川、对外包容的态度。我们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三闾庙内供奉的屈原雕像背后还供奉着一尊杨泗将军的雕像,这说明杨泗将军作为水神的信仰,在景德镇依然存在。

三闾庙 图源:景德镇市地名学研究会

Q4郑鹏:

泗王庙首先是一个祭祀场所,祭拜的是水神——杨泗将军。那么泗王崇拜在景德镇的兴起与景德镇瓷业的兴盛和昌江的河道水运有着密切关系。在历史上景德镇的陶瓷制作,产品输出和生活物资的输入,都是通过水系。现在泗王庙前有个小广场,在遥看昌江的时候,依然可以想象一下当年“舟帆日日蔽江来”的景象。

许超:

这次发掘是在泗王庙门前区域做了一个解剖,发现它有多层反复使用的活动面,其布局大致呈现为一个半圆形的小型广场形态,表明此处曾作为公共空间使用。在民国时期有一幅名为《景德镇河东河西图》的长卷画作。

郑鹏:

作者是民国早期的程门、程言。

《景德镇河东图》 安徽省博物院藏

许超: 

在长卷中就描绘了泗王庙门前有一片比较开阔的场地。从这个场地下来,有宽敞的大台阶延伸至昌江。

郑鹏: 

这处台阶是南门渡码头。

许超:

对,这个码头应该是配套御窑厂使用的。从图上看,南门渡码头很有气派,它和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一些码头,包括与图上其他码头都不一样。比如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三闾庙码头,它大致呈人字形结构, 向两侧分叉延伸。包括再往北边一点的观音阁前的码头,也是采用了这种人字形结构,尽可能地利用昌江的岸线资源。

但我们在民国《景德镇河东河西图》上看到的码头,就是一个大台阶,直通昌江,十分气派。

郑鹏:

这次泗王庙的考古发掘,跟文献结合起来,它能够从哪些方面反映出当时的繁荣景象?

许超:

结合文献资料来看,关于泗王庙,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最早文献是《景德镇陶录》所附的《景德镇图》,其上标明了泗王庙的地名,这个时候已经进入了明朝嘉靖年间。

《景德镇陶录》所附的《景德镇图》

受限于考古发掘工作的空间范围以及泗王庙现存状况的综合考虑,我们只能在有限空间内做解剖挖掘。

现在能解剖到的最早一期的地层,基本上可以确定在清中期(雍正、乾隆年间)。至于该地层下面是否存在更早时期的遗迹,由于更多的考古发掘还未开展,所以无法作出确切判断。

郑鹏:

我看了发掘简报,发现遗址是多层叠压,目前已经发现到雍正、乾隆时期,是窑业堆积。

许超: 

对,是雍正、乾隆时期的窑业堆积,但在这些堆积之上,我们还发现了几期遗迹,比如说我们现在能确认现存的泗王庙是在1932年重建,是因为在一根梁架上发现了题记,它明确提到了这一年由南昌人出资重建。因此,我们可以确定现存泗王庙的重建年代为1932年。

在倒塌的梁架上发现的题记 图源:故宫博物院院刊

在现存泗王庙的下方,我们发现了更早一期的地面遗迹,可能是当时泗王庙的边厢。再向下发掘,又发现了更早一期的遗迹,可能属于清晚期,包括一些柱础,砖墩。通过现场实测,我们发现清晚期的柱础、砖墩与现存泗王庙建筑基本上是同一个方向,且处于同一条直线上。这表明泗王庙经历了多次重建和调整,但其柱网结构的方向一直保持一致,只是在东西方向上略有错位。

郑鹏:

因为它的构架基本上没动。

许超: 

对,它的基础一直在这里。后来我们再进一步向下发掘,发现了更早一期的一段路面,虽然面积很小,但从方向判断,很可能是属于泗王庙内部更早一期的路面,这段路面方向很特殊,接近正南北走向。

目前泗王庙周围的街巷与建筑朝向都不是正方向。如果按照正方向来规划,应该是正东西方向,但实际上,这些街巷的方向都朝向御窑厂的南大门。而我们现存的泗王庙的方向是一个正东西的方向。

郑鹏: 

坐东朝西。

许超:

对,因为现在泗王庙前面被景德镇大酒店挡住了,所以视野上不是很好。实际上如果我们通过航拍,或者从地图上也能看出来,从泗王庙的中轴线延伸出去,刚好从昌江西岸的两个山头之间穿过,这两个山头就一个现在是昌江西岸(电信大楼)。

郑鹏: 

还有一个。

许超:

景德镇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这两个楼应该是在两个山头上建的,对吧?

郑鹏: 

原来是山包,那条路先打通。那条路现在叫瓷都大道,在上世纪80年代前期,珠山大桥修建之前还是山头。

许超: 

它的方向,就正对着这两个山头之间的方向。

郑鹏:

是很讲究的。

Q5郑鹏:

泗王庙是一个带宗教性质的场所,景德镇的宗教性场所还有很多,包括天后宫遗址、清真寺遗址。这次泗王庙遗址的发掘,是一个有针对性、有目的性,而且指向性比较明确的一个主动发掘行为。这次主动发掘,主要想解决什么问题?

景德镇联合考古发掘点分布图 图源: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许超: 

泗王庙,它首先是一个能够反映景德镇多元人群构成的重要场所。泗王庙代表了不同的外来信仰,而信仰肯定是由外来人群带来。

此外,泗王庙与水神崇拜密切相关,而水神崇拜又与瓷业运输密切相连。也希望通过这次发掘,能为复原昌江瓷业运输的历史场景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Q6郑鹏:

刚才提到多层叠压的情况。目前你们挖掘到的最深处仍然是窑业堆积层,对吧?因为受到环境条件的限制,没有继续往下发掘。有人提到景德镇的这一区域,比如从泗王庙往南一直到刘家下弄一带,地下全是堆积层,最厚的地方甚至达到15米。也有人认为,如果目前发现的遗迹可以追溯到雍正、乾隆时期,那么实际年代可能还会更早。

许超:

泗王庙这个点的情况不太好确定,目前泗王庙我们发掘得比较深的点达到了3.4米,由于发掘面积和条件受限,无法继续进行更深入的发掘。

不过,沿着昌江一线,这一年(2024)的发掘工作不仅包括泗王庙,中国社会科学院也在其他地点进行发掘,比如刘家巷弄和詹家巷弄。从他们的发掘成果来看,有些地点确实可以发现更早期的地层。比如,詹家巷弄可能发现了清早期(康熙年间)的地层堆积。

郑鹏:

老城区从中山路以西到昌江河以东的区域,我们习惯上把它叫“下弄”,它是个狭长地带,有人说“下弄”这一段基本上是建立在窑业堆积物上。

许超: 

这种说法可以成立,从现在发掘的情况来看,确实是这样,大量的窑业废弃堆积被铺垫下来,形成活动的地面,人们在上面反复生产、生活,盖房屋、修道路等。

泗王庙遗址考古发掘现场图 图源:故宫博物院院刊

Q7郑鹏: 

这种在堆积层上建立新建筑的过程,实际上反映了城市变迁和职业发展的动态关系。从泗王庙遗址的发掘情况来看,能否解读这种关系?

许超:

从目前泗王庙的发掘情况来看,无论是在泗王庙的内部、外部,在最早期都能看到窑业生产废弃堆积,它们呈斜坡状分布,东边较高,西边较低。在遗址内部,我们解剖到了一段早期路面,而在这段路面之上,又有一层大约四五十厘米厚的窑业废弃堆积。

到了清代晚期,在修建时,人们直接在废弃堆积上挖坑,用砖砌成墩子,然后在其上修建柱子和建筑。在后期修建的地面,寺庙内部的建筑内,它就没有窑业废弃堆积的过程了。在外面的情况其实也是这样,我们现在能解剖到最深的是雍正、乾隆时期的堆积,这一层形成了一个踩踏面之后就反复地在形成地面,没有再出现大规模的窑业倾倒行为断。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景德镇有一次街巷改造时期,当时老百姓用捡来的窑砖铺设了半圆形地面。在这之上,就是我们后期历次修路、改造形成的水泥地面。

泗王庙遗址窑业废弃堆积情况

Q8郑鹏: 

水泥路面是最后一期的改造。在此之前都是窑砖侧砌的路面。水运系统是古代景德镇瓷业产业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将制瓷产业的生产、供应和销售紧密联系在一起。当时从事水运的那批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群?泗王崇拜主要集中在长江中上游地区,而泗王庙北面不远处就是湖北会馆和湖南会馆。那么,泗王崇拜在景德镇的出现是否与湖南、湖北的旅景商户有关?

许超: 

这是很有可能的,鉴于现有的文献资料很少,我们很难说清楚泗王庙信仰是如何在景德镇传播并落地生根。但是可以大致推测其传播过程:从信仰的起源地到景德镇,可能经历了本地人群的直接传播,或者通过中间人群的接力传播。

以湖南地区为例,长沙流传着一则传说,讲述的是杨氏将军本是一个普通人,被神化后,其法身被一位江西法师偷走。这个故事显然不是真实事件,但它暗示了一个重要情况:所谓“法身被偷”的背后,可能是指泗王信仰在湖南当地形成后,很快传播到了江西,因此才衍生出这类传说。

当泗王信仰传播到江西之后,具体的过程存在多种可能性。比如,究竟是两湖地区的人群直接将信仰传播到景德镇,还是先在九江落地生根,然后再从九江传播到景德镇?这中间就有多种可能性。

泗王庙出土青花灵芝纹碗 图源:故宫博物院院刊

Q9郑鹏: 

《景德镇地名志》上面记载的湖南会馆建立时间是在清初,湖北会馆的建筑时间好像是在清中期,同样是在《景德镇地名志》里面,泗王庙是始建于明代。应该是有足够的旅居人群到景德镇以后,才会在这里设立会馆。

许超:

景德镇的会馆大多集中在清早中期阶段出现,这和景德镇的瓷业发展密切相关。

因为瓷业发展吸引了各地人群,而这些人群需要一个场所来组织和团结,所以在这一阶段才开始大量出现会馆。

郑鹏:

三藩之乱在景德镇打得很厉害,所以那段时间对景德镇的破坏很大。

三藩之乱平定以后,景德镇很快就恢复了发展,在这次发掘过程中发现了在1932年,由南昌人集资来重修泗王庙。这是否意味着从事水运人群的变化?

许超:

实际上,在景德镇有一个南昌会馆。南昌帮之所以重建泗王庙,是因为与他们的码头经济关联,当时南昌帮和吉安帮平分了码头搬运行业,相当于一个行会系统的设置。景德镇后期出现了人力拉的洋包车,这个行业协会也放在了泗王庙,它和码头搬运行业关系比较大。一直到建国以后,搬运公司驻地也是设在了泗王庙。所以泗王庙的重建和当时的船运行业,以及具体从事水上运输的人群关系可能不大。而是因为南昌帮控制了很大的搬运范围,所以筹资重建了泗王庙。

昌江河沿边

郑鹏:

可不可以这么这样理解,泗王崇拜从两湖地区传播而来,在景德镇落地生根后,才有了泗王庙。随后,湖南会馆和湖北会馆相继建立,最终由南昌人出资重修泗王庙。这一过程是不是能够说明景德镇从业人口结构的变化,以及景德镇作为早期移民城市的特征。

景德镇号称“工匠八方来”,但实际上,来到这里的不仅是工匠,还包括从事辅助行业的人员,如运输业等各个领域的人群。这些来自不同地区的人群共同构成了景德镇的人口结构变迁。

许超:

对,应该是这么理解。尤其是清代以后,景德镇的窑业生产分工已经非常细化了,而且后来本地很可能难以提供这么多的人来从事这些行业。

郑鹏: 

毕竟只是县下面的一个小镇。

许超:

景德镇能吸纳来自各地的大量移民,而他们一旦在这一个行业落脚之后,便迅速抱团,形成了对这个行业的把控。比如说南昌帮控制的搬运行业,其中有非常严密的组织体系,在一个地段配置多少搬运工人,什么人可以搬运哪些东西,哪些货不能搬运,包括人员的进出,都有非常明确的要求。他们在一个行业站稳脚跟之后,形成了在这个行业内部的优势,和对这个行业的控制。

Q10郑鹏:

这次的发掘持续了几个月,能不能把这次发掘的整体情况和取得的成果给我们做个介绍,甚至包括它对我们这次申遗能够起到什么样的支撑作用?

许超:

简单的概括一下这次发掘的情况,首先是现存泗王庙的年代确认,此前关于泗王庙的了解仅限于一些简单传说,比如明代这里曾有一座庙,但具体情况不明。通过本次发掘工作,我们至少可以确认现存的泗王庙是民国时期重建的,且出资人是南昌帮。

另一方面是早期建筑基础的发现,在现存泗王庙的下方,我们发现了几期更早的建筑基础。虽然可能还有更早的遗迹,但我们已经可以明确地证明,在清中期阶段,泗王庙就已经存在于这个位置。这一发现为泗王庙的历史年代提供了有力证据。

同时发现了泗王庙前广场,而且这片开阔地带被反复使用,这和历史文献上关于泗王庙的记载相呼应,对复原昌江水运有帮助。因为早年的泗王庙是面向昌江,前面有一段比较开阔地带,通过这次发掘也提供了佐证。

泗王庙航拍图

Q11郑鹏:

请您向我们的广大市民,介绍一下泗王庙遗址考古的价值和意义,包括对后期泗王庙的修复也好,保护也好,对市民有些什么期待?

许超: 

泗王庙后续应该有修复保护的一个计划。后续的保护工作完成之后,希望老百姓们能够去走一走,看一看,了解泗王庙背后的故事,我想这就是对泗王庙文化比较好的传承。如果大家能够了解到泗王庙背后信仰传播的过程,以及它与历史上水运的密切关联,甚至理解它如何发展的过程,将这些脉络梳理清晰,那么人们便能够知道,原来在市中心这么重要的位置,还有这么一个建筑,我觉得这就比较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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